绿茗之外:雅安及其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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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茗之外:雅安及其往事

  蒙顶山上

  头顶蓝天流云,视野空阔,连绵群山被白雾缠绕;入眼之处,大地青翠。就着春日的阳光,坐下来喝茶,什么也不做,亦不想。整个人沉浸在一种自我的安恬氛围中,不一会儿,就觉得时间也开始变得缓慢,四周也逐渐升起一道无形的屏障,此内的一切,唯有自己,此外的世界,再嘈杂也和自己无关了。在很多时候,人需要独处,需要被一种自然物带领,比如茶和茶香、茶水,可以使得我们与天地连接,心意相通。

  而我所体验的这种境界,是在雅安名山区的蒙顶山上。雅安古称雅州,处在成都盆地西边,邛崃山南延至天全与泸定交界的二郎山,又在宝兴县与夹金山南延会合,大雪山由其西南方向伸入城市之间,南部和东南部的大相岭与小相岭也盘桓其中。岷江水系由青衣江和大渡河组成。

  这样的一块地域,山水穿插勾连,纵横连绵者有之,浩荡澎湃者有之,温婉曲折者有之,或沧桑激越,或怒涛冲天,或群起昂扬,或奔纵沉潜,但不管怎样的姿态,都围绕着这一座以降雨量大而闻名世界的古城,雅鱼、雅女、雅雨,是其区别于任何一座城市的独有的印记和特点。无数的水,在雅安汇合,再泱泱而流,转入大渡河,成为长江的有机组成部分。这种万涓成水,汇流城河的地理优势,使得雅安既得到了山水的护卫与滋润,又成为了重要的经济和军事重镇。



  蒙顶山之名,取“雨雾蒙沫”之意而成,且此地每年降雨量2000毫米以上,古人也将之成为“西蜀漏天”。传说茶祖吴理真长期在此驯化茶树,采之撷之,煮之泡之,意趣天生,灵气四溢,过得是一种诗意的生活。这种人对自然之物出自本心的尊崇与研究,其本质是一种文化创造行为。山下有江,名青衣。大抵是取其幽蓝沉着的流势的意思。俯瞰之间,江水绕着雅安这座古城,一边流淌,一边沉潜。这青衣江,发源于邛崃山脉巴朗山与夹金山之间的蜀西营,也叫宝兴河,在飞仙关处与天全河汇流,流至雅安、洪雅、夹江之后,在乐山草鞋渡进入大渡河。

  青衣江这个名字叫人联想不已,我想,最初为之命名者,肯定是一位优秀的诗人和地理学家。默声说出青衣江这三个字,便觉得口齿之间水花乱溅,鱼腥味与泥沙气息蹦跳而出,还有一种超越凡尘的仙气,满身游散,并激起涟漪。登山,到吴理真当年开凿的茅庐水井旁边,只见红石青苔,昭示时间沧桑。人说:只要掀开井盖,马上就会下雨。我试着搬开井盖,向下一看,里面还是汪汪的井水。心想,在这半山腰上,水井数千年而不枯干落尘,一方面说明蒙顶山自然生态一直没有遭到破坏,另一方面,也觉得,自然的造化是匪夷所思的。非人力所能及。再者,自然也是有心的。

  有人还说,这口水井,是当年青衣江龙女与吴理真幽会的通道。常常是,龙女夜晚由水井腾跃而出,至黎明再由此返回。这样的故事,大半是牵强的。但这种附会,我觉得非常美妙,体现的是人和天地的关系,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天地人自古就是浑然一体的。再者,从俗世的角度说,赋予一地以美妙传说,人与神的恋情向来是最有效的策略之一。更重要的是让凡俗的人在闷暗的现实生活中有些谈资和向往,也是先民们自我安慰与精神超度的基本策略之一。

  沿着小路一路向上,周边都是茶树,满坡的绿叶,在日光之中苍翠苍郁,还有些泛着银子一样的碎光。到山顶,透过扭曲的千年老树,俯瞰四野,城市之外,村庄散落在大小山间与丘陵,俨然一幅本真的人间生活图画。雅安市区,高楼林立,围着青衣江,散落在平坦的坝子上。至天盖寺,当地的女子在表演茶道,忍不住坐下来看。女子身影曼妙,举杯投盏、扬水弃渣之间,有一种天然的美好韵味。也因此觉得,所有的的事物都是具有艺术性的,人类基于它们的种种表演,都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加强。

  功夫茶或者茶道表演,其实也是极其最锻炼心性的。陆羽“饭囊酒瓮纷纷是,谁赏蒙山紫笋香”,说的就是蒙顶山的紫笋茶。他的《茶经》句句皆妙,尤其对茶的定义、脾性和优劣鉴别,可算是深得自然之心和“道”,如:“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树如瓜芦,叶如栀子,花如白蔷薇,实如栟榈,蒂如丁香,根如胡桃。……其名一曰茶,二曰槚,三曰蔎,四曰茗,五曰荈。……野者上,园者次;阳崖阴林,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牙者次;……”等等。

  多数人时常劳于俗务,不饮茶的多,即使饮者,也不能说是饮,只能是用来解渴,不管怎么样的茶叶,也不在乎好与坏,泡在杯子或者碗里,仰头即干。充其量只是解渴。真正的饮茶之人,无论在哪个时代,也都是人们富裕之后的一种生活雅趣,几个人相约,于某处坐下来,闻香、细品,体味一种逍遥境界。正如我,每年都要去一次蒙顶山,坐在银杏树下,闻着远远近近的草木香味,在茶水中思想和体味人生的某些境界。最好的,莫过于冬日的太阳下,清茶一杯,念天地之悠悠,独冥想于山野。这样的一种趣味和情境,我以为最美妙和忘我的了。



  碧峰峡

  蒙顶山向北,便是碧峰峡,这山的来历,据说与女娲炼石补天有关。先是乘坐缆车下到谷底,抬头仰望,只见峡谷之内,有一面清水潭,一边红崖上不住有飞瀑飞溅而下,在水潭当中,发出相互拼杀的激烈声响。沿着小径向前行走,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陡峭。有的地方只容一个人通过。虽是初春,可山仍旧是绿色的,一些花朵已经举起蓓蕾,一些嫩草从老草根部脆脆地冒出身子。

  山路曲折,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下,一边的峡谷里,流水充斥巨石,一个水潭接着一个水潭,缓慢或者飞速向下的水在其中犹如性格多变的丰腴女子,或娇嗔,或暴怒,或低眉顺眼,或顾影自怜,或大刀阔斧。有些石头上,结满了翠绿色的水藻,让人联想到长满禾苗的稻田。有些临水的树木无故死掉了,但枝干上仍旧萌发出新的枝叶,娇滴滴的叶子,在初春峡谷风中的颤抖,让人心生爱怜。

  行至一面大一点的空地上,稍事休息,然后再向上,小路折转向上,先是几十层的石头台阶,攀爬而上,不由得气喘吁吁。沿途当中,蕨菜满身苍翠,于枯枝败叶之间成群独立而起。有些岩穴的滴水,不由分说地打在头顶,有一种清脆的被敲击感。还没爬到半山腰,我已经汗流浃背了。忽见前面传来一阵哗哗的响声,紧走几步一看,原来是一道连环飞瀑,由高崖飞泻而下,在高崖半身处,形成一面水潭,而后又连续冲出,以更为张扬的姿势,向着崖下深潭连续跳落。

  有人说,这里便是女娲池了。女娲,这位远古神话人物,她的故事在甘肃天水、平凉和河北太行山一带广为流传,即使乡民,也都知道有这样一位神仙。而在川地,女娲也有遗迹。看起来,古代的神仙是无所不能、无所不及的。苍茫宇宙,天上地下,都是他们的领地与活动场所。这种自由的美妙,难怪使得一代代的人想尽办法以期自己也能够成仙入圣,加入其中。

  在路边买了一根水煮腊肉,喝了一杯蒙顶甘露,算是为自己补充体力,然后,再沿着一边的陡峭石阶继续向上,湿漉漉地两边,青草丛立,或高或低,其中还有一些不知名字的虫子在奔走,或者趴在草叶上。这种看见,连我自己都觉得非常滋润,也觉得自己与周边的一切事物,也有了惺惺相惜的意味。一阵喘息之后,登上一段陡坡,却发现,这高大的山崖之上,还有几层流水瀑布,一层一层,环环相扣,让人顿觉神奇,对自然本身的巧妙构造,惊叹之外,心里还有一种说不清的神奇感觉。

  到山顶,去看大熊猫,虽然没有想像得那么漂亮,一只只地身上染灰,憨笨、旁若无人,但它们的稀缺与珍贵,却是自然界独有的。看它们戏水、睡觉、走路、爬树等,忍不住发笑,也觉得,大自然中的生灵每一个都是奇妙的产物,每一个,每一类,都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叫人心生爱怜。



  雅安及其往事

  如同蒙顶山和碧峰峡,雅安也曾有一个很好的名字:雅州。雅安及康定等地,也曾设立过西康省。这个省设置时间不长,但其中几件事,却令人至今觉得有益,且充满了科学的光辉。其一,十八世纪,普遍被认为是人类地理大发现的黄金时代,也是众多探险家狂想和行动,最终都收获满满的时代,当然,西方科学家科考的目的,并不单纯,他们想通过这种手段,加上经济和军事的能力,多数是妄图在全世界进行殖民。

  地球的博大与神秘,自然界这本“天书”,对于人类永远有着极强的诱惑力。自十八世纪开始,法、意、俄、英、瑞士、美、奥地利等国家先后组织了十多支科考队进入西部横断山区内的宝兴、天全、芦山三县交界的“金三角”地区,以及康定、贡嘎山一带,他们的每一次科考,都收获不菲。其中,在宝兴夹金山脚下邓池沟教堂做神父的法国人戴维发现了33种哺乳动物新种、37种鸟类新种,另有100多种的高等植物新种,尤其是他对大熊猫、金丝猴、珙桐等物种的发现,令世界自然科学界侧目。

  我国著名植物学家和果树分类学家俞德浚教授于1936年在考察木里、九龙时,经过瓦灰山、子梅山,直达贡嘎山主峰脚下的贡嘎寺,采集了大量的标本。冰川学家李承三、李春昱和崔之夕,于1935年对康定、道孚等地的冰川特征进行了考察。一九三八年,日本全面入侵中国,沿海地区沦陷,盐路中断。时为西康省主席刘文辉政府避居康定,为探明川藏交界处的矿藏与物种,刘文辉邀请了一大批科学家前来进行科学考察。时为金陵大学电化教育专修科实际负责人的著名摄影家孙明经也在其中。跟随科考队,孙明经拍摄了由《西康一瞥》《雅安边茶》《川康道上》《省会康定》《金矿铁矿》《草原风光》《康人生活》《喇嘛生活》8部影片组成的《西康》系列,成为珍贵历史资料。

  孙健三所著《定格西康:科考摄影家镜头里的抗战后方》一书中引用孙明经老人的回忆说:“在西康我们工作了五个月,最远到了金沙江上的德格、白玉、巴安,是中英庚款董事会西康科学考察团四十几人中走得最远。此行我也收集了累积几尺的资料,并有一百封信稿。另外此行也拍摄了八百多张照片,业经编目。”这一点是一个波澜壮阔的历史景观,在彼时的中国,一些科学家和艺术家已经在做一些有意义并且影响久远的事情,这是一种了不起的作为,也使得雅安平生了许多科学、艺术探索与自然考察的夺目色彩。

  其二,时间再向前推进至1863年5月,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部队至紫打地,即现在的安顺场,时任四川总督的骆秉章联合当地彝族部落,实施坚壁清野、围追堵截的战争策略。石达开至大渡河,下令全军在岸边稍事休整,夜间天降大雨,河水暴涨,船只不可渡。5月27日,石达开组织所属军队强渡大渡河,行至河中,骆秉章所属军队对其炮火连击,太平军死伤大半。石达开见大势已去,决定投降,但向清军提出要求,即他一人赴死,饶恕他从广西带来的2000多名战士,骆秉章应允。石达开上前就缚。后被押解至成都,在与骆秉章的对话中,石达开义正词严,骆秉章被驳斥得哑口无言。6月23日,骆秉章在成都下令凌迟处死石达开。行刑全程,石达开一言不发,神态自若。随后,骆秉章也食言,将石达开部下2000余人斩杀殆尽。

  太平天国的悲剧,其实是自身的悲剧。石达开的天纵英才,也是世所罕见。但他最终的失败和覆灭,也是令人百感交集,难以断言。鲁迅先生说:“悲剧就是美的东西撕开给人看。”对于石达开,于我个人而言,同情的成分更多。我总是觉得,唯有悲剧,才能真的震撼人心,获得流传。在太平天国将领当中,石达开的个性及其遭际,是最有意味,值得用心用力去挖掘、考据和书写的。只是历史记载往往不可靠,大致如此之下,很多东西已经被更改。

  其三,历史也真是蹊跷有趣,时隔一百多年后的1935年5月24日,由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和刘伯承、聂荣臻等率领的中央红军至安顺场,不仅渡过了这一道天堑,且消灭了守河敌军。这种霄壤之别,其最重要的因素,便是中央红军料事如神,用兵巧妙,且与当地的彝族百姓建立了良好关系的缘故。这也是一个伟大的奇迹,一个典型的战例,一曲铿锵的史诗。正如毛泽东《七律长征》诗歌中所表现的那种气概和豪情,可谓惊天地泣鬼神。“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二郎山下

  车子在窄小的公路上谨慎行驶,到飞仙关,我蓦然觉得,以前的猜想一点没错,天全此地,一定是西康路上第一道天堑,在冷兵器年代,得天全可偏安一隅,失天全,则西康门户大开,成都盆地也指日可下。在中唐时期,吐蕃势力强盛,剑南道及西康一带,也发生过很多的战争。到天全县城,去一个很老旧的理发店吃鸡肉,又辣又麻又甜。那家小食店,竟然是用一座曾为理发店的老房子而做饭馆的,已成当地一个名吃名景。那条街,也正是茶马古道出发点,现在还存留着许多老房子,如民国时期的小木楼、铁器店、木匠坊和草鞋店等。置身其中,好像又回到了肩扛背背骡马铃响的年代,想那些背着茶叶远走青藏的人,骡马驮行的商贾,现在想来,虽艰辛异常而富有诗意。茶马古道沿途风光旖旎幽秘,漫长而又新鲜别异,由汉区逶迤向上,入藏地,沿途尽是高崖深涧,异样自然状貌与物种,不一样的生存图景与生命景观,人和人那种陌生而熟悉的交易,肯定有着许多各姿各样的故事与传奇。

  当然,雅安对西藏地区的茶叶供应,也堪称筚路蓝缕,源远流长。这种交易方式,其实也是文明和文化的碰撞与融合。如今,318国道上,车辆依旧众多,且重卡轰鸣。早年间的茶马古道旧址已被茂林修竹及年复一年的落叶与尘土遮蔽了,昔日繁华通道被公路和飞机代替。走在蜿蜒的山径上,到处翠竹,穿行其间,我也适才明白苏东坡先生之“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诗句之真意。竹子丛生而根根峭拔,骨节清奇,皮质坚硬,看局部清脆溅水,令人眼睛温润,整体看,则昂昂然怒发冲冠,尖利而不暴戾,若得道之智者。人在其中行走,便觉得灵魂也挺拔了。

  走到一座临河村落,当地作家李存刚、何文和杨贤斌说,每年夏季,有很多外地人来此小住,乘凉度假。我也想,于山间村野闲居,静心养神,堪为人生之大乐事。几个人坐在河边的小亭子里喝茶,凉风习习,感觉惬意,两边峰高林密,不时的鸟鸣如在头顶,脆音入耳,让人心神荡漾。有些孩子,不分男女,在浅滩细水中赤身游戏。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时候,大致也是如此这般,不知羞耻为何物,晃着还没发育的生殖器冲同龄同学大呼小叫,真是一段恬不知耻的美好岁月。可惜,那一段美好的时光,对于我而言,却是万劫不复,只能兀自羡慕和惆怅了。

  二郎山,这个在歌曲中被传唱多年的地方。奇峰秀水,是通往藏地的天堑与最险要地之一。因为当年十八军筑路通藏,并有著名歌曲“二爷么二郎山,高也么高万丈”大面积流传。我们所去的那座村子,正好位于二郎山正山下,两边皆是高坡,苍郁林幛雄壮而富有灵性。村子临河的一侧,还有一段被荒草和灌木掩蔽的茶马古道遗址。相约几个人坐在河边,在涓涓细水当中,杨贤斌、何文还给我讲了几个他幼年就听说的故事,都是关于茶马古道上流传的心酸爱情,还有表现古道行者与其妻子、情人之间相思的民歌。

  回程,沿途见到许多骑着赛车向泸定方向的人,有单身一人的,也有成对的男女,或者三五成群,我想,他们这样的旅行真是自由自在,不那么急躁和恍惚,而是慢慢地看到和发现。而我,总是乘坐车子,对那些美景和那些人,看到即离开,看到即消失,这是何等的轻慢?同时也觉得,一个人在大地上,其实都非常的仓促,所有的看到和遇见,也仅仅是一瞬,当我们与大地上的事物擦肩而过,与熟悉并且有着某种默契的人面面相对或者遥遥相望,其实都在消失。因为,一切都难以确定,正如一个人伸出的手掌,往往是空着而去,再空着回来。而在雅安及其各处,有茶和悠悠往事,再加上川藏交界之处的幽秘物种及其存在,民族风情与现实变迁,任何来到和路过雅安的人,都将是饱满的,也都是温润的。

来源:深纹路 杨孙之,信息贵在分享,如涉及版权问题请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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